界面新闻记者 | 赵孟

界面新闻编辑 | 刘海川

京津冀强降雨已经过去，但灾害的余波远未结束，人们正扒开淤泥，重建生活。

对遭受巨大损失的行业而言，让企业重新站起来活下去是他们的普遍渴望，这不仅关乎企业自身利益，更关乎无数个家庭的生计。

位于涿州市义和庄镇中任村的河北涿州市永宾农业技术开发有限公司（下称永宾农业），是当地最大的肉牛养殖基地，也是肉牛养殖产业扶贫项目实施主体，在这场洪水中，养殖场的1385头肉牛仅幸存33头。

3年疫情对养殖业的影响较小，永宾农业原本处于最好的发展势头，所有利润几乎都投入到扩大规模中，而一场洪水将20多年付出几乎清零。即便如此，正如这些活下来的小牛，企业的求生欲望依然强烈，只是单靠企业自身，重新站起来并非易事。

幸存33头牛

2023年7月31日下午5点多，永宾农业创始人周永顺正在农场里忙碌，把一些飘进来的雨水排干。那两天，涿州虽仍持续下雨，雨势减弱了。天气预报最近一直提醒有强降雨，但周永顺不以为意。他听村里80多岁的老人说，1963年的那场大洪水，最多也只淹到与养殖场坝子齐平。

一会儿功夫，他接到村里的电话，“说上游水太大了，那边一个4500立方每秒，一个3000立方米每秒，还有一个2000立方每秒。”村干部让他们赶紧转移。周永顺带着十多名员工往高一些的村子里撤，此时牛舍背后的一条沟渠已经积水。这是一条干涸的河道，此前从未积过水。大约20多分钟，当周永顺和员工转移到堤坝上，沟里的水以看得见的速度往上涨。

农场里被洪水浸泡过的果树。摄影：刘海川

作为涿州最大的肉牛养殖户，永宾农业占地200亩，肉牛存栏1385头。为了保障人身安全，有关方面不让村民贸然抢救财物。他们站在堤坝上，眼睁睁看着洪水步步逼近场房。天快黑时，洪水已赶到养殖场坝子，考虑到当晚只能在村民家过夜，周永顺还是回去带出了一些生活物品。此时养殖场的水涨到了大约50厘米，他心想，“上到1米就了不得了”。他寻存侥幸，"成牛也许还有救"。

当时，弟弟周亚东正在外地收购小牛，接到儿子的电话后，他难以置信，通过监控看到了牛舍的情景，“隔一个小时就涨几公分”。到了晚上，村里停电、断网，监控失灵。他连夜往回赶。兄弟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如今二人都已结婚生子，但并未分家，十多口人一起生活、花销。

那一夜，周永顺借宿在村民家，几乎彻夜未眠。洪水继续上涨。

天亮以后，周永顺来到堤坝上，发现洪水又上涨了大约1米，此时有些牛已经被冲出了牛舍，在洪水中挣扎，有些已经死去。养殖场内的牛舍被分成几十个“小格子”，每个“小格子”里圈着数量不等的牛。现在，大多数牛仍被“囚禁”在牛舍里，生死不明。周永顺心急如焚，但唯一能做的只是等洪水早点退去。

8月1日整个白天，洪水仍在缓慢上涨。有关行洪的消息满天飞，涿州许多村庄都在求助，大量人员被困。周永顺本想寻找救援队，但想到大量被困人员都救不完，不会有人来帮他运输牛。

洪水中，牛的尸体不时从养殖场漂过来，有些被冲到岸边，有些被洪水裹挟而去。晚上10点多，洪水涨到了2米多才停止。借着头灯，养殖场只剩下蓝色的屋顶。周永顺明白，“一切都没有了”。

农场的墙上留下了洪水的痕迹。摄影：刘海川

3天后，洪水逐渐消退。养殖场自水中浮现，2000斤一袋的牛饲料被冲到了几十米外，有些悬挂在树上；牛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漂在沟渠里，趟在泥浆里，有些因浸泡鼓起巨大的肚子，已经变形，有些肚子破裂，内脏溢出；在牛舍内，一些躯体保留了生命最后时刻挣扎的摸样——它们的前蹄已经跨出栅栏，后腿则还悬在栅栏上。

绝大多数牛被洪水呛死，极少数小牛游到了河边，或者趴在悬浮着的牛尸上得以幸存。周永顺数了一遍，幸存的牛仅有33头。“总共1385有，剩下33头。”最近几日，他向很多人重复这两个数字。如果按照每头牛18000元的价格计算，肉牛的损失达2000多万。

随后几天，雨停了，气温迅速上升，担心牛的尸体引发瘟疫，周永顺找来几条船和一些卡车，开始打捞、处理牛尸。县政府和保险公司的人员陆续前往过问灾情，周永顺告诉他们，损失远不只这1000多只牛。"还有很多设备、饲料和车辆。"

继续？或者破产

2000年，25岁的周永顺带着弟弟在北京卖饲料。他们能吃苦、口才好，渐渐有了一些积蓄。兄弟二人不满足于只卖饲料，便在北京通州办起了养殖场。不过，到2012年，养殖业面临的环保压力越来越大，他们决定将养殖场搬回涿州老家。

涿州距离北京并不远，交通便利，且大量种植玉米，便于采购饲料。二人在义和庄镇中任村租下了50亩地，成立永宾农业，最初养殖场只有200头牛。养殖场的西边是北拒马河、琉璃河和小清河的交汇处，东边则是永定河。公开信息显示，这里并不属于涿州两个蓄滞洪区范围。

随着国家治理环保力度加大，许多养殖场被关停。猪肉、牛肉价格陆续攀升，永宾农业因此搭上了发展的快车。不过，像很多初创型实体企业一样，兄弟俩当年赚到的钱又接着被投入到企业，用于扩大规模，如此循环。永宾农业的规模最终扩大到了200亩，存栏肉牛也突破1000头。

永宾农场，厂房里生产有机肥。摄影：刘海川

随着规模的扩大，牛群所需要的饲料和产生的粪便也持续增加。头脑活络的周永顺决定以肉牛为核心，打造自己的产业链。在上游，他种了1000多亩的玉米，还收割老百姓的玉米，用于加工牛饲料，并对外销售；在下游，他将牛粪加工成有机肥，除了销售，也供自己种植蔬菜、水果使用。一条“种植-养殖-销售-有机肥加工”的产业链条逐渐形成。

这条产业链也惠及周边村民。2019年，永宾农业成为涿州市肉牛养殖产业扶贫项目实施主体，帮扶农民超过400人。周永顺还在探索“公司+农户”的合作模式，让更多农民受益。

为了建立上下游产业链，周永顺陆续购置了收割机、铲车、饲料搅拌机、有机肥生产设备等，有些设备甚至是从国外进口，仅这些设备的投入达数千万。公司也因此欠下了数百万贷款。

拉长的产业链给企业带来了回报。以有机肥为例，这个农场年产能达到2万吨，价格为300-400元/吨，年销售额约900万元。这些有机肥已经占据了京津冀市场，接下来将进攻河南、山西等省份。洪水发生前，永宾农业正在研发更具科技含量的生物有机肥，市场价可达到1000元/吨。周永顺计划着，要在5年内达到年产6万吨。

洪水过后，这些设备全部被淹没，是否能够修复目前仍不清楚，但即便能修复，也是一笔不菲的支出。养殖场库存1万多吨的有机肥，有些被冲走，有些封口破裂，进水发霉，无法销售。厂区的5台私家车也被淹，仅此一项价值达百万。

朋友们赶来帮助农场修车。摄影：刘海川

几天前，涿州市政府向受灾群众下发了一份灾情损失登记表，周永顺粗略估计，直接损失达五千万。这份登记表已经上交，但如何补偿尚未明确。

目前，只有保险公司进行了第一轮理赔，赔偿标准为每头牛7000元，“还不到市场价的一半”。保险公司一开始提出，只对“看得见的损失”进行赔偿，周永顺觉得不合理，“还有大量被冲走，担心瘟疫被运走的牛也是损失。”

忙碌了十多天后，周永顺觉得心力交瘁，留下弟弟周亚东在养殖场收拾乱局。他和哥哥原计划5年内实现年产2000头的目标，如今已遥不可及，“如果政府支持一下也许还能活过来，如果没有，就只有破产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