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将的中兴（47）

经过班超惊险的谋划与外交工作，西域南道霸主于阗终于归附了大汉。其他南道小国见状，自然也没话说，纷纷遣子入侍洛阳（注1）。西域与汉朝断绝关系六十五载后，终于在班超手里被重新打通。不久，北匈奴入寇云中郡，又被汉边防军打了个落花流水，西北局势真是一片大好。汉明帝因而雄心勃勃，准备再大干它一场，军事政治双管齐下，一口气搞定它整个西域。

恰在此时，驻节于阗的班超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西域北道大国龟兹（注2）竟然攻破南北枢纽大国疏勒即今新疆喀什，杀死疏勒国王父子及多名贵臣，另立龟兹左侯兜题为王。

闻得此讯，班超脑海中立刻闪过两个字：机会！

什么机会？扩大战果的机会。

原来，在西域当中，南道诸国尚能以大流沙为屏障，稍稍置于北匈奴长鞭之外，而北道诸国则已基本沦为北匈奴的附庸，比如说龟兹国的国王建，说的不好听就是匈奴人的走狗——所以想用常规外交手段搞定北道诸国，现阶段几乎是不可能的——但现在，机会终于来了，经过详细的情报分析，班超发现疏勒百姓对龟兹人兜题的统治非常不满，这就可以大做文章了。

班超决定，该出手时就出手，何不策动一场秘密政变，将疏勒拉进西域抗匈统一战线中来？此疏勒国中的疏勒，与当时耿恭坚守的疏勒城的疏勒，并非一个意思。疏勒城的疏勒是月氏语，意思是石头，而此疏勒国乃塞种人所建，疏勒在塞人的语言中是“水多”的意思。疏勒水草丰美，可耕可牧。疏勒河缓缓流过，滋养着这块土地。此外，疏勒还是西域南北道与葱岭东西之交通枢纽与经济中心；它既可以作为北面屏障，阻挡北匈奴侵入西域南道；也可作为东面巨防，切断北匈奴与葱岭以西的康居、月氏（贵霜）等中亚大国之间的联系，防止他们互相勾结瓜分西域。总之，班超想要实现其“抚弱抑强，以恩树援，以威制暴”的“以夷制夷”之战略，疏勒乃关键必争之地。

于是，在公元74年一个春天的早晨，班超等人不告而别，他们装扮成普通商队，潜行匿迹，秘密由玛扎塔格山南麓抄小道，避开危险的莎车国，向西北疾行一千五百里，抵达疏勒国都磐橐城（注3）外九十里处，扎下营寨。然后班超把自己的亲信兼得力干将田虑叫到身边，交给他一个简单的任务。

——你带俩人去，搞定龟兹人，拿下疏勒国，有信心吗？

特派员郭恂在旁边一听就傻了：大哥你有木搞错，疏勒当西域南北两道之枢纽，地险城坚，物阜民丰，领户二万一千，胜兵三万余人，实力仅比西域南道霸主于阗差一点点，你派三个人去能顶啥用？而且田虑长相文弱，去之恐遭疏勒所轻。不如让我先去联络一下疏勒本地贵族，结成联盟，配合行动，共同对付龟兹人。

班超大笑：“三人自不能灭一国，然降服兜题一人足矣！君不闻擒贼先擒王乎？”转身又吩咐田虑：“兜题本非疏勒种，国人必不用命，当可手到擒来。彼若不即降，便可执之。”

按常理来讲，三人再怎么牛，也无法灭掉一国，即便兜题并非疏勒人，但总有一些支持者，而且肯定有自己的亲信卫队啊，班超怎么就敢让田虑三个小兵干这等大事？

而奇怪的是，班超敢想，田虑等人居然还肯干，甚至在旁连连点头说：老大言之有理。如果按照郭特派员的方案，耗时废日，又容易出纰漏，万一被兜题预先发觉，那么事情就难搞了，不如闪电出手实施斩首行动，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则大事可成矣！

其实，班超的谋划，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田虑三人应承下来，也是经过认真考虑的。如前所述，如今的疏勒王兜题乃是龟兹人，而龟兹和疏勒并非同一种族。疏勒人跟于阗王族一样都是塞种人，而龟兹人则是吐火罗人，他们与月氏人才是近亲。虽然，塞种人与吐火罗人都是古印欧人，但通过对词汇的分析，语言学家们发现吐火罗语与西欧的凯尔特语最为相似，且曾经与东北欧的芬-乌戈尔语，以及突厥语、汉藏语有过接触，这说明吐火罗人的祖先应是与凯尔特人大约同时期离开原始印欧人的故乡，从东欧到西亚，从乌拉尔山到阿尔泰山，一路向南再向东迁徙，最后才抵达河西与西域之地的。也就是说，吐火罗人与塞种人并不是同一批离开东欧大草原的（注4），他们在文化、文字和语言方面有很大的区别。所以龟兹人兜题入主疏勒，其实并非西域胡人的内斗，而是一种野蛮的征服。这种情况只有班超、田虑等下了大工夫深入了解西域的汉军将士才会懂，郭恂这种来镀金的浮华文吏又怎会明白呢？

图：著名的西域吐火罗女尸——小河公主

总之，事情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郭恂被撂在一边，感觉很郁闷，他发现这支队伍已经完全姓“班”了，自己这个特派员当的真没意思，等疏勒事毕，还是赶紧申请调动吧！没威望的领导，日子不好过哇！

于是田虑率俩“武林高手”进城去见兜题，兜题不疑有它，大大咧咧放其入内——大概觉得汉人也就几个说客，耍耍嘴皮子罢了，还能造反不成？

田虑倒也痛快，开门见山，直接命兜题投降汉朝，否则后果自负。

听了田虑的话，兜题感觉很好笑，凭什么？就凭你们三只小瘦鸡？还想威胁我堂堂疏勒国王？找死！来人，给我绑了！

旁边的疏勒卫士却没动手，一个个歪着头装傻——正如班超所料，兜题这个外族大盗在疏勒并无威信，疏勒卫士在执行命令前还得过过脑子。

最后，还是兜题的几个亲信龟兹卫士给面子，硬着头皮冲了上来

田虑一看这才几个人，心想有戏！赶紧冲上去，一拳把兜题放倒，二随从同时动手，三俩下把几个龟兹卫士也给收拾了。疏勒卫士一看两边动起手来，吓得丢下兜题，四散而逃，跑的比兔子还快。田虑一看ok了，便让二随从留下来震场面，自己拎起兜题后领，将整个傻国王大摇大摆拖出了疏勒王宫，翻身上马，绝尘而去。道旁疏勒民众见此奇景，不由咂舌。

图：喀什古城与喀什民居

班超一看东西到手，大喜，便让田虑带部分人在城外好好看管兜题，然后自与郭恂骑马入城，召集所有疏勒文武大臣开会，他要帮多灾多难的疏勒人找回自己真正的国王。

疏勒人太开心了，这些日子以来，疏勒人一直屈服在龟兹人的淫威之下，敢怒不敢言。现在班超到来，做了件他们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这就是疏勒的大恩人哪。紧紧握住恩人的手，从此生活有了盼头——感谢大汉天使，咱们终于找到组织了。

于是，大会讨论通过——废黜兜题，立已故疏勒国君之侄榆勒为王，并改其名 “忠”，为效忠大汉之意。疏勒人一片欢呼，然后大开宴会，为恩人接风洗尘，并庆祝新王即位。

欢闹的宴会上，汉人与疏勒人高歌大笑，纵情舞蹈，觥筹交错，一醉方休。大宴连开三日方罢，然后大家商量怎么处置兜题。疏勒王忠以下皆对兜题恨之入骨，一致要求将其公开处死以谢万民。班超在大成功之后没有失去冷静，他觉得杀之无益反招仇怨，不如将其放还，也可向龟兹宣示大汉威德。

然而面对班超的宽仁，龟兹国非但不识相，反而暗暗怀恨心存报复。路漫漫其修远兮，看来西域局势依旧复杂莫测、困难重重。在这种情况下，汉明帝终于决定再次出兵，对匈奴进行军事打击，以震慑西域诸国，使他们认清形势，不再对匈奴心存幻想。

这一战，汉朝大军终于收复了整个车师地区，将匈奴军队逼出天山以外，之后，汉明帝设西域都护与戊己校尉，着手全面经营西域。班超使团的特派员郭恂也因功调升西域副校尉（秩比二千石），作为陈睦的副手，驻扎在焉耆国境内。然而好景不长，不久，匈奴人卷土重来，大举围攻车师国与戊己校尉，结果车师国投降，己校尉关宠全军覆没，只有戊校尉耿恭率数百人坚守于天山北麓，力保天山一线不被突破。形势岌岌可危。

然而面对如此危局，汉朝方面竟没有派来一个援兵。因为汉明帝恰好病逝，正所谓人亡政息，新即位的汉章帝又乃守成之主而非开拓之君，于是帝国多年辛苦经营，转眼化为乌有。

陈睦郭恂见势不支，大急，忙又派人联系焉耆国，准备与他们联合死守，坚决抵抗匈奴继续南侵。

龟兹王建见此情形，知道自己称霸西域的机会来了，竟然一不做二不休，鼓动北道同族之焉耆、危须、尉犁三国部队（注5），攻破西域都护府，杀死都护陈睦、副校尉郭恂以下汉军将士两千余人。消息传出，天下震惊，自汉宣帝时安远侯郑吉首开西域都护府，百余年来，西域诸国皆以都护为至高无上之权威，大汉强大实力之象征。可如今，三个域外小邦，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将大汉皇帝派遣的两位二千石大员攻杀，这在天朝历史上可是绝无仅有的大事件！！班超闻讯，不由脸色大变，继而眼神中透出重重杀气，他缓缓站起身来，一掌重重拍在席案上，沉声道：“大战已至，准备迎敌！”

三十六位壮士看着班超犀利而又坚定的目光，从心底涌上来一股高昂的豪情，齐声应道：“诺！死生从司马！”

图：今喀什市盘橐城（班超纪念公园）

班超大笑，好你个龟兹王，好你个焉耆王，你们要和平，我班超便出使诸国，缔结邦交；但你们要战争，那好，我班超自然也奉陪到底！

注1：从汉武帝时开始，汉朝就流行让周边藩属国的王子来长安做人质。当然，为了面上好看，汉朝这种人质一般不称“质子”，而称“侍子”。即让这些王子入朝宿卫，成为皇帝名义上的警卫，还让他们参加朝廷的政治活动，比如郊祀、册封典礼等，让他们感受大汉的威仪，从而接受汉化，一心向汉。

注2：音秋词，今新疆库车一带，辖轮台至拜城千里之地，包括其属国共有胜兵五万余人，为西域诸国中仅次于乌孙的第一大国。

注3：橐音驼，在今新疆喀什市东南郊，今已开辟为班超纪念公园，内有班超及三十六勇士石雕像及其事迹浮雕墙，为喀什地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另外，在今天喀什古城景区内，还有一座耿恭祠，是清朝时左宗棠手下第一猛将刘锦棠收复喀什后，在古城最高处所建。

注4：德国学者亨宁注意到公元前三千年末的巴比伦史料中提到的两个部落，即Guti与Tukris，他认为这两个部落后来逐渐东迁，Guti人成为后来的月氏人，而Tukris则成为后来的吐火罗人（《历史上最初的印欧人》）。据说小麦就是吐火罗人从两河流域带到东亚来的。

注5：焉耆、尉犁与龟兹一样，皆属吐火罗族。只有危须国，据说是中国远古部族三苗后裔西迁所建立的国家，国内筑方城，建筑风格与中原类似，以飞檐廊壁为特色。危须应是被焉耆所胁迫跟从的，至三国时期，它就被焉耆国给吞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