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yings：

今晚推送的主角，是我们的读者 @ 咸鱼躺平的流猫 。

24 岁，东北人，毕业四年，躺平三年。自称“全职儿女”。

我们很早前就听说了「全职儿女」这个说法。

说的是一些年轻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工作，住在父母家里，做家务，领工资。

听上去像是“啃老”，但又没完全在啃。

采访了很多这样的人，@ 咸鱼躺平的流猫 尤其让人影响深刻。因为她听起来实在太快乐了。

1、她的朋友圈，全是吃喝玩乐。

2、我们约了三次采访，每一次，都在她玩耍的间隙。

3、采访中，她不停赞美现在的生活：几乎完美！太幸福了！太开心了！

但聊到后来，我发现，她的快乐也没有那么轻飘飘。纠结过，拉扯过，自我厌弃过，最后想通了，接受了躺平的设定，才获得了现在的快乐。

并且，这可能是一种侥幸。背后有绝大多数家庭难以给到的理解，和真金白银的支持。

躺平，哪怕只是暂时躺平，也不是所有人都具备的资格。

以下，是她的自述：

01

我就是你们说的

全职女儿

从 2019 年 9 月到现在，我快四年没上班了。

这三年，我吃住都在家里，爸妈会额外给一些生活费。

作为交换（我单方面这么认为），我会主动负责家里的一些家务。

主要包括：拖地、扫地、洗碗、厨房打下手。

做饭就算了，我自己做的饭比较难吃。

另外，还帮家里跑腿，购物，去超市买菜。

我的想法是，在家呆着，从家人这里拿“工资”，我多多少少还是要做一些事。

除了拿工资干活，我跟打工人的还有一个共同点：

“领导”心情不好，我要当“受气包”。

种的花不知道为啥枯了，爸妈生气。

洗衣服忘了深浅色分类，爸妈生气。

买的菜被缺斤少两，爸妈生气。

拖地没拖好，爸妈生气。

做饭不好吃，爸妈也会生气。

反正工作也要受气，在家里也要受气。还是在家里受气划算一点。

毕竟，不上班，是真的很快乐。

02

快乐

是 “偷” 来的

不上班唯一的缺点是，别人问起你做什么工作的，我只能撒谎。

没办法开口说，我是全职女儿。

我有尝试这么说过，对方第一反应是，“你家是不是很有钱？”

很尴尬。社会上的眼光还是不太能允许这种生活。

所以我现在会瞎编。

比如有个不太熟的同学问我，我就说，我在教育机构工作。

对方又问，工资多少？我说一个月 5000。

对方诧异，哇，工资挺高啊，这么厉害，哪家公司啊？

我就编：但机构现在快倒闭了，也开不了太高的工资了。就这么圆过去了。

跟不同的人，我会撒不同的谎。

有的人以为我是在家写小说的，不定期赚点稿费。另外一些人以为我是做前台的，挣三四千。

这些谎其实经不起推敲，但多数人不会较真。

他们只需要知道我有一个普通的工作。

不算有钱，也不算穷，就可以了。很合群，很正常。

03

一毕业

就 被社会毒打了

我试过当一个“有工作的正常与社会接轨的人”。

我是学学前教育的。

2019 年毕业，在省城找了个对口工作，在私立幼儿园做幼师助教。

严格来说，这不算是正式工作。

没有劳动合同，没有五险一金。工资一千多，是当地法定工资的最低标准。

我们这里虽然是省会，也不算是什么大城市。应届生工资本来就低，幼师行业又市场饱和。

我的大学同学，大部分人毕业第一份工作都没有劳动合同。去的也都只是普普通通的私立幼儿园。

正式工就两种：主班老师、副班老师。助教或助理，是没有“编制”的。

我说的“编制”，就是劳动合同。

我们调侃自己，像王府里的妻妾，正妻是福晋（正班老师），侍妾是侧福晋（副班老师）。其他的小妾都是没有“编制”的。

就连我不到 2000 块的工资，也是争取来的。

园长说，原则上毕业生是没有工资的，一分钱都不给。

我特别不能接受。也不是啥特别好单位，出来工作还能一分钱也不拿么？

但有些同学，就真的去了零工资的工作。虽然没有工资，但是会给开就业证明。

快毕业时，有消息说，不交就业证明，学校就会扣押我们的毕业证。

这当然是不合法的，只是当时我们不知道。

于是，我们那届学生的就业率是 96%。一片欣欣向荣。

毕业前，我对工作的想象也没那么天真，没有奢望当什么光鲜的白领丽人。

但至少，公司应该能正常发工资，有五险一金，每个人完成自己份内的工作，能学到新东西，有一些上升的渠道。

但工作之后，一个都达不到。

像我们新人进幼儿园，主要是给前辈们打下手。

比如搬东西，搬重物。

脏活、累活，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都交给我们去做。

没想到真实的职场是这个样子的。

小时候喜欢看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里面的职场特别朴素、美好。

杂志遇到困难，要倒闭了，所有人一起想办法。

可能是电视剧都会美化吧。

还经常被栽赃、被坑。

很多时候是前辈犯了错，但锅会被推到我身上。最后挨骂的也是我，也没办法去反驳什么。

每天很早到岗，特别累。忙了一天也得不到什么正反馈，学不到真东西。

慢慢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螺丝，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别人都说，自己新人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工作都是这样的。

咋办？都叫我挺着。

后来，我不想干了，疫情也来了。幼儿园暂停营业了，就顺理成章把我们全部都辞退了。

04

那就

先不上班 了吧

刚开始，我没想着完全躺平。

是抑郁了。整个人都不对劲，控制不了自己，会莫名其妙跟人吵架。

有一次吃饭，吃着吃着就哭了，家里人问怎么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

诊断出来后，我去本地医院做过一次咨询，但太贵了。

后来，给北京的免费心理咨询打过两次电话。

我跟医生说：工作让我痛苦。

医生说，没办法替我下决定。

但如果什么事情让我很痛苦，可以尽量避免去做这个事情。

尝试一下别人没走过的路。只要是适合自己的，能让自己状态变好的，都去试试吧。

那就……试试吧。

05

不上班可以

但还是得 搞钱

开始不工作的时候，很焦虑。

半夜睡不着，会写日记。

感觉自己和大家格格不入。

别人都去上班了，但是我没有。

醒了，再删掉。

每天在心里跟自己天人交战。一边觉得实在不想去上班，一边觉得人还是要有个工作。

毕竟，每个人都这么说。

爸妈这么说，亲戚朋友这么说，同学们虽然跟我曾经一样干着让人痛苦的工作，也都在继续坚持着。

我当时也觉得，完全不工作不行，就去搜索网络上不上班也能赚钱的工作。

看到网上说，副业的收入很高。

我整整一个月都在浏览副业的工作机会，什么主播、淘宝店、做微商…….

选了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不那么排斥的，试了试。

写过网文。

给那种女频小说网站写，玛丽苏言情。每天写 4000 字，每个月有保底全勤奖，八百块。半年写了 50 万字。

做过语音接线员。

陪聊，听别人的烦恼，1 小时 20 块。

但我发现，奇怪的人很多，他们不是来聊天的，是来搞黄色的。很快放弃了。

还看到人说，写故事可以变现。

就用陪聊的经历写过一篇非虚构故事，投稿给公众号，赚了 2500。

但，之后也没有找到别的征稿机会。

挺不可持续的，在家搞钱没有网上说得那么容易。

06

和打工距离最近的一次

是写职场玛丽苏网文

那么多兼职中，我做得最久的是写网文。

剧情就是玛丽苏，霸道总裁爱上我。

我不信这种故事，但编辑说这种故事最好卖，受欢迎。

编辑还问过我，要不要写古代言情。

但我想着，第一次写，写古代的话，要累积古代知识、宫廷知识，太麻烦，就选了现代言情。

我设定的女主是一个工作狂。因为我感觉，现代社会的灰姑娘，还是得有个工作。

但我并不知道，真实的大公司里的工作狂是什么样的。

比如我会写，女主每天加班要加到 12 点。

但她都具体在忙些什么呢？她下班之前在干嘛？最牵挂的那个工作项目是什么？我想象不出。

为了了解大家咋工作的，我去网络上做调研。

在微博上搜索吐槽工作的话题，看豆瓣小组里的人发生活帖，看短视频教大家怎么上班。

确实有看到很多有意思的信息。

比如做会计行业的，每一个电话都要做好录音，每一个邮件要做好工作截图，不然会被坑。

比如怎么和领导斗智斗勇。

但写起来不对劲，就像我对工作的了解一样，很片面。

有一章节，写到一个恶毒女配在工作上陷害女主，但我根本想不出来，在职场上可以怎么去陷害别人。

只好去网上搜，那些在工作里被别人坑了的人是怎么说的。

但还是搞不清楚来龙去脉和细节，也不敢去追问。

我总不能给人家陌生网友发私信，说，“你好，我想详细了解一下你同事是怎么害你的？”

只能瞎编。

至于男主，我设定成了一个霸道总裁。

我没见过真的霸道总裁，抄的都是台湾偶像剧里的设定，就是那种对外难以亲近，但对女主很好的男生。

偶像剧《王子变青蛙》男主角

我没谈过恋爱。但这方面问题不大，比职场的部分好编。

实在编不下去了，写到职场线和爱情线都卡住的时候，我就安排女主去旅游，游山玩水，水好几个章节。

我写了 5 - 6 个月，一共 40 到 50 万字。

后来，小说一直没人看，编辑催我快点完结，不然全勤奖也不给了。

再到后来，大概是平台收益不太好，不允许作者再像我这样混全勤瞎写，门槛提高了。

我的写作生涯告一段落。给小说的结局是，女主和霸道总裁结婚了。

07

不用工作

是 真的很快乐

放弃做兼职后，我很快就彻底躺平了。

我很难给你解释为什么。因为很简单，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太快乐了。

首先是不赶时间了。

以前上学时，人很浮躁，10 分钟的长视频都看不进。

现在我不怎么刷短视频，会看一些老电影，纪录片，从头看到尾，慢慢看，特别有意思。

我还培养了很多兴趣爱好，没啥目的，就是体验下。

学了钢琴、舞蹈、瑜伽、笛子、口琴。

笛子和口琴没再练了，不怎么感兴趣了，我觉得放弃也没关系。

还有，你们可能不知道，在工作日出门，跟平时上学上班时看到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

景点商区都没什么人，很清静。因为我时间自由，看什么都觉得很有意思。

去动物园，看熊猫吃竹子，呆呆地看了四个小时。

去方特乐园，别人走在打卡游乐项目，我看到一条没有什么游客走的小道。

没有灯，前面应该没有项目，但也没走过，就决定走一走。

结果看到一只小青蛙，跳啊跳，感觉有意思极了。和小青蛙聊天，在那儿呆了好久。

还有去上海迪士尼，周围的人都行色匆匆的，我走累了就在路边坐着，看漂亮小姐姐拍照，还围观了两次别人吵架。

看人吵架真有意思啊，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看了十几分钟。

真的太满足了，太快乐了。

每天的睡眠都很好，情绪也稳定。

真想一辈子不上班啊。

08

我承认

我被 溺爱 了

说说钱的部分吧。

我清楚，家里的条件虽然没有大的负担，但不足以让我一辈子不工作。

父母给了我一张卡，卡里有个两三万，让我平时省着点花。

也有考虑给我买个房子，以后压力小一点。

但我觉得对他们负担太重了，也没答应。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其实是很传统的，不支持我不工作。

觉得大学生，毕业了就得工作啊。

然后相亲，结婚，生小孩........

一切按部就班。

但我太坚决了，坚决表示不想上班。

我给他们看我能够得上的 offer，看招聘市场。

有的不签劳动合同，有的不给五险一金，有的上班和下班时间特别阴间。

我问他们，如果上班注定要委屈，人就不能不要上班吗？

我在家还能多陪伴你们，你不希望我开心点吗？

经过了少量多次沟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他们现在变了点，别人问，还会说：时代变了，孩子开心就行了。

我知道我蛮幸运的。

是独生子女，父母对我算溺爱了。有家里给我兜底，让我有这种生活的选择权。

家里亲戚当然会念，说我不务正业。

过年我给小辈包红包，亲戚讲：

“这不是你挣的，是你爸妈的，给我们小孩发压岁钱怎么能不发自己挣的钱？”

当时还好有副业，就拿出收入凭证给他们看：

“我怎么不是自己挣的？我有副业呢。”

后来我也不去家庭聚会了，过年也不去见亲戚了。反正也都不是很亲近，就少走动。

我其实很想问父母，他们会不会对我失望？

毕竟父母总归希望子女上进，有出息。

但目前的我没有办法做到。

不敢问出口，怕他们的回答不是我想象中的回答。

09

世界和我

都 不互相打扰

我的朋友圈，和所有的同龄人都格格不入。

其他人主要发一些工作上面的事情。

深夜下班了，公司团建了，升职了，或者是领导要求发的公司的公众号的推文。

很少发娱乐和生活。

但我的朋友圈，主打吃喝玩乐。

有个同学打听我在哪儿工作，我照例编了个谎。

他说：看你朋友圈总是吃喝玩乐，总是出去旅游，我还以为你没有工作呢！你可千万不能当那种没有工作还不务正业的人啊，除非你特别有钱。

我说，这个跟钱没关系。

他说，那没有什么钱还不工作还不务正业的话，不就是一天到晚没正事嘛？

不知道咋回。

这三年，我感觉跟很多人也疏远了。没啥共同语言了。

刚开始我懊恼过，现在想开了。

交了两个新朋友，是网上找“搭子”认识的。

在网上发帖。发的时候说自己有工作，但只有工作日白天能出来，筛掉了一些在工作的人。

一个姐妹还在上学，另一个姐妹跟我一样是全职女儿。不过她家境比我好些，就算一辈子不工作，家里也养得起的。

她们从来没有追问我，钱从哪里来的。

那些还在上班的同学，大多数人还在本地。

要么在幼儿园，要么转行去工资高一点的培训机构。

都挺卷的，有时候，会刷到他们发加班到深夜的朋友圈。

有个同学，双一流大学毕业的，毕业去了北京还是上海，入职了华为。

去的时候许诺她，朝 9 晚 6，有双休。

入职后，经常加班到 11 点，周末还会被叫去公司。

没办法啊， 华为已经是很好的公司了吧，其他地方还不如华为呢。

另一个本地的同学特别惨。

没有五险一金，没有劳务合同，干了四年了，工资还是只有 1000 块。但不敢辞职。

我问一个朋友，喜欢她的工作么？她说不喜欢，但是大家都这样，所以她也这样子。

有工作的话就会被认定是正常人，跟大部分人都差不多。

工作本身一点也不快乐，只是很多人逃不掉。

我是侥幸的，可以暂时躲一躲。

10

想不了太远，

但也 不想想太远

我感觉，这样侥幸的生活，还能维持个两三年。

一方面，家里经济条件确实不算很好，不够我不工作一辈子。

另一方面，我确实很内疚。

爸妈的钱是年轻时候攒下来的，我不赚钱给他们养老，还在花钱。

很多朋友真心实意劝我，不要做咸鱼。

说我现在的生活，是在透支未来的选择权。说人应该先去在工作里攒钱，然后攒到钱再去躺平。

我挺其实认同的。

同龄人不停工作，是给自己去积攒履历，积攒工作经验。

我没有去积累这些，未来在竞争力上肯定会比他们弱很多。

我只能说，道理我都懂，但我浪费得还算比较心甘情愿。

反正比我优秀的人有那么多，卷是卷个没完的。不如，能快乐两年，就先快乐两年吧。

最近稍微想了一下未来的职业规划，在考教师资格证。

其实我暂时也不准备上班的，但总要提上日程，尽量把这个证考下来。

长时间不上班了，我感觉我专注度下降了不少，很难专注完成一个任务，也算是在训练自己。

对未来的期待是，找一份对人要求不高的教师工作，可以没多少工资，但能有自己的时间，有双休，能过得轻松点。

不打算结婚。

没想过不工作和不结婚之间，父母更不能接受哪个。

但至少现在，可以不想那么多。

短暂过一段不上班的生活，很幸福，很幸运。

【写在最后】

这是新世相栏目「现在的年轻人啊」的第三期。

在这个栏目下，我们会长期观察一些（稍微特别一点的）年轻人样本，展开对话。

采访@ 流猫 过程中，我脑中有两个声音在拉扯。

一种声音是傲慢的：根深蒂固地觉得，人不管选择卷还是躺，总归是要往上走的。

另一种声音在自怜：工作日出去玩的快乐，我们真的很少体会过。

就算偶尔休假，但脑子里总是有待办事项在闪着，潜意识里有根弦在绷着。

我们当然清楚，这样的选择无法长久。这是一种“短择”的轻松，只看当下，不论将来。

这可能是一种侥幸。

但至少，在当时当下，她的快乐是真的。

采访、撰稿：阿朱

责编：梁珂